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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幕下之宾》 第六章

他们通常会把食物送到伊利亚的房间来。
伊利亚在夜深人静时试过拧开门把手,但屋门从外面上了锁。克格勃肯定不会任由一个刚刚结束审讯的特工直接离开卢比扬卡和莫斯科,即使他们已经证实了他先前的无辜,但这并不能保证特工此刻和将来的忠诚,而这就需要接下来的观察和测试得出接过。那封由伊利亚亲笔写给苏洛的信就是测试之一,尽管不知道接下来还有哪些在等着他,但对伊利亚来说不去主动找麻烦总不为错。
早餐一向很简单,基本由面包、火腿、鸡蛋、酸黄瓜或萝卜和一杯好像兑了水的牛奶组成。午餐和晚餐的主食就是装在饭盒里的大米饭、荞麦或面条,每顿都有土豆烧鸡肉,土豆面到噎嗓子,鸡肉又柴又没有味道,偶尔有的凉罐头蔬菜又太咸。午餐配上一碗菠菜汤,晚上是一杯有可能甜得过头的红茶,还有一壶足够维持一天需要的饮用水。
苏维埃十月政变发生时,伊利亚还在埃塞俄比亚帝国的亚的斯亚贝巴,正在和团队里的其余两人商量接下来的窃听任务,以回应皇室的请求,阻止反犹太主义的恐怖主义穆斯林教徒对境内以色列政要实施的暴恐活动。任务结束回纽约前,伊利亚又应邀请单独去了一趟法国巴黎,瓦尔德克•罗歇刚刚坐上法国共产党总书记的位置没几个月,党内正萎靡不振,驻留在巴黎的苏联人不算少,但能跟政治思想沾边并且插上几句嘴的没有几个。苏联专家不好请,但打着交流学习的名号拜托同事找几个界内人办一场私人的谈话还不算困难,伊利亚有对外交流经验,长官又同意了,便来做了五天客。同行的有一个先前就来了巴黎的克格勃特工,两个大学老师,还有一个真理报的编辑,基本上轮不到也不用伊利亚说话。
后来他们就去了魁北克,卫星任务失败后至今也没有了新的消息,伊利亚也不知是真的没有任何进展,还是在这段他与外界隔绝的日子里已经被踢出了任务组。从赫鲁晓夫解除职务离开政治博弈中心,到列昂尼德•伊里奇•勃列日涅夫担任总书记开始着手改革这段时间以来,有时候伊利亚会在报纸上看到一些关于这次政变和改革的消息,不过经过西方媒体的添油加醋后信息的准确性还值得商略。不过更重要的是,国内的动乱基本上都与一直在外的科里亚金特工无关,至少没有改变他的生活,他还尚未体验到这场政变带来的改变。不过诚然一九六四年开始苏联的经济和综合实力就一直处于低迷状态,尽管尼基塔在上台初期确实做了不少实事,但作为曾经切身参与过政变的政治人员来说,他未必没有想过这一天的到来,只不过层层保护措施和被降级的同僚们依然没能拦住一直虎视眈眈的豺狼罢了。
看守伊利亚的特工给他送了几本书和一些旧报纸,有一本莫文联的诗集,小说都是纪实文学或传记。报纸都是两三个月前的内容,估计是不想让伊利亚了解当前的国家形势,他也都一一读过了。十月十七日的那一版里,勃列日涅夫总书记写“共产主义建设是个生气勃勃的创造性的事业,它不能容忍官府衙门的工作方法,不能容忍个人单独作出决议,不能容忍无视群众实际经验的态度。”直到这时伊利亚才感到一些真实,他在克格勃任职的这些年,已经有两名苏维埃最高领导人结束他们的政治生涯了。
伊利亚的房间里没有日历,他每天睡醒就在报纸上记录一下日期。三十号下午有人将母亲寄来的新年贺卡送到伊利亚的屋子,上面依旧写着“新年快乐,伊柳什卡。”,背面是克里姆林宫伊凡大钟塔的仿彩铅简笔画。这算不上是伊利亚度过的最寂寞的新年,但却是最冷清的一个。往年无论年终的最后一天是在哪个国家度过,大家都在准备迎接新年的到来,即使大街上没有人,每间屋子里也会亮起明亮的灯火。三十一号时,他们叫伊利亚去餐厅一起过新年。
他之前出来过两次,没遇上过什么人,也没遇见同一个人两次,不知道是每次都避开了楼里其他人的活动时间,还是刻意安排让他没什么和别人交流的机会。餐厅里倒是有不少人,食物也比之前的丰盛许多,他们不被允许喝烈酒,不过葡萄酒还是留了一瓶。所有人都好像有心事,有人打开了收音机等待勃列日涅夫的新年致辞,他们合唱了一首老歌,面条端上来时又沉默下来去吃自己盘子里的晚餐。
伊利亚回房间时还不到午夜,透过窗户能看见路上仍然有行人走动,大多是三三两两结伴,不乏有几个醉汉。大部分人都回家过年去了,街上偶尔开过几辆大概是刚从别人楼下出来的私家轿车,也有想趁现在多赚几个钱的出租车。窗外马路对面广场两旁的路灯仍然亮着,在夜晚漆黑的背景中扩散出光芒,伊利亚能看见它的周围在飘落着雪花,落在马路和台阶上。离大楼不远有一个警察局,一个澡堂,还有莫斯科大剧院,从伊利亚的方向看过去通通被挡在了楼后面,但伊利亚知道他们的位置,知道它们不曾变动过。


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很久,到三号晚上人行道已经彻底被积雪覆盖。行人走过的脚印不多时就会再次消失不见,往窗外看有时能看见在马路上除雪或撒盐的工人们,车辆驶过十字路口时还是难免打滑。莫斯科的冬天天很早就会黑,正午太阳过去后便开始降温,外面大概零下十八摄氏度,室内倒是很暖和。第二天早上雪已经停了,气温反而比前两天更冷,到下午淅淅沥沥地飘起小雨。伊利亚把椅子搬到窗前,对着被雨云挡住大半的阳光看书。他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马路上汽车行驶过的声音和行人的交谈便传到了屋里来。室内的暖气缓慢流失,穿着薄毛衣也能感觉到冷风时,伊利亚起身去关窗户,他注意到卢比扬卡广场上站了一个人。
通常没什么人会穿越马路到那个被四条马路围在中间的小广场上去,那上面除了几棵矮树和石头外什么都没有。伊利亚多留意了一下楼下那个打着伞,穿着厚厚的黑色棉衣,却好像仍不适应莫斯科的寒冷而搓着双臂的人。那个人突然抬起头,伊利亚迅速转身缩回了墙后,好像跟踪被发现了一样。
那个人是拿破仑•苏洛。
伊利亚不知道为什么苏洛会到这里来,是谁告诉的苏洛他在莫斯科?盖比、韦弗里,还是CIA的人?是任务吗?为了确认科里亚金已经被逮捕了,还是有其他的目的,为什么会选择来到卢比扬卡,又是如何知道伊利亚被关押在这栋大楼里?
他把身子藏在窗帘里,重新向窗外看去。拿破仑确实在打量着这栋大楼,但并不是以在寻找什么东西的眼神,而只像是一个在欣赏苏联建筑物的外国游客。他没有看见伊利亚,也不知道伊利亚此时就在朝向他的一扇窗户后面看着他。
或许苏洛也并不知情,伊利亚想,他们两个都是这场大国博弈间被蒙着眼的棋子而已,是棋盘上立在最前面那排用来推进和牺牲的兵,尽管若局设的巧妙,兵有时亦能将王。
伊利亚不能让苏洛看见他,他站在窗后看着苏洛,而苏洛看着这栋楼,雨越下越大。苏洛把伞往下压了压,挡住他的脸,从广场上离开了。


一月十四日的清晨,有人打开了伊利亚房间的门,叫他到别的地方去。

伊利亚被领到一间办公室的门口,带路的特工敲了敲门,得到里面人的同意后再转动把手,让伊利亚一个人走进屋内,又关上了门。虽然是白天,桌子上的台灯仍然开着,墙上列宁肖像的对面已经换了人。谢尔盖•伊里奇•梅德韦杰夫背对窗户坐在桌后,用手势示意伊利亚坐下。伊利亚坐到他的对面。
“尼科维奇同志。”梅德韦杰夫开口,“你现在大概是满头雾水,搞不清我们罐子里卖的什么药。”
他将一份内部资料转了一面递给伊利亚,伊利亚对资料记载的行动有印象,但这份八月份的政治会议安保安排只是短暂地经过了他的手,行动开展时他还在海外,并不明白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你一定想起来这个了。”梅德韦杰夫观察着伊利亚,看他点了点头便接着解释下去,“你理应了解事实,同志,我们的怀疑并不是无凭无据。几个月前我们在会议上逮捕了一名敌国间谍,经过调查以后发现,当然,当事人本人极力否认,该人是CIA的特工詹姆斯•沃兰德。知道会议的具体时间以及开展流程,并且能搞到一份入会证明,足以说明有人在内部接应他。而手中掌握这些细节又有可能与敌国特工组织联络的特工有哪些我们都心知肚明。”
“我不是唯一一个临时召回的?”伊利亚问道。
“当然不是。”梅德韦杰夫并不准备隐瞒,直接承认开来,“所有被怀疑的人都回来了。很遗憾,我们从那个CIA特工嘴里没能搞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他对谁是内部间谍毫无头绪,只不过是按照那些人的安排做事罢了。所以我们告诉了你们每一个人不同的假信息,然后看你们的反应。不过显然美国因为沃兰德的失踪而对安插的间谍起了警惕,我们等了很久才等到他们的行动。你看,这就是美国人的狡诈之处,他们折磨了拿破仑•苏洛,把我们的目光引到你的身上去,试图让我们相信他们领先掌握了我们没有的信息,让我们断定你是那个间谍,从而保护真正的那一个,而借我们的手除掉克格勃的最优秀的特工之一。”
伊利亚迅速地接受他话中所传达的信息,缕清这些事件的前后关系。
“所以如你所知,你被告知去监视一个THRUSH的据点,那名间谍也是。在你们所有人被召集回国后,美方与间谍失去了联系,检验据点真实性的方法就只有派遣他们的人去打探,显然美国人等不及了。‘总不能让克格勃的人抢了先。’”他笑了两声,“二十号,那个据点被美国特工们击破了,而那只是一个被监视的可悲的反苏地下小印刷厂罢了,能传达这个信息的只有一位同志。只要方法得当,美国佬也得为苏联打工。”
如果间谍不止一个呢?如果美国选择以防万一放弃行动?伊利亚没有问这些蠢问题,换做其他任何一个结果,可能他们这几十个无辜的人都再也走不出这栋大楼。归根结底,这些日子他们所受的遭遇,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演给铁幕外的一场戏。
屋门被人直接推开了,伊利亚转过头去看进来的人,奥列格正在重新把门关上。
“科里亚金是我的人。”奥列格说,“怎么也轮不到你来教育。”
“你来晚了,奥列格同志。”梅德韦杰夫说,伊利亚转回去头,正对上他的目光,“尼科维奇已经明白一切了,伏尔加对你这些天的表现很满意。”
奥列格有些嘲讽地上扬起一侧嘴角:“你可以把这件事分享给你的美国搭档,科里亚金,注意观察他的表情。”
“同志,你可以带他离开了。”梅德韦杰夫说道,伊利亚起身跟着奥列格往门口走去,他一直目送着直到门合上。
奥列格在走廊上停下,转过身看着伊利亚。“别做蠢事。”他说,“哪里都有人盯着你。”
伊利亚行事的不谨慎在前些天的审讯中确确实实给他招惹了不小的麻烦,他也明白了。但还有一点持续困扰着伊利亚,卫星事件的后续,他们不再怀疑他和苏洛在那段没有录音的时间里有过其他沟通了吗?
“魁北克怎么样,长官?”伊利亚问。
“别问你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奥列格说,“回去收拾你的行李,飞机晚上九点发。”


伊利亚来时没有带什么东西,离开时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他回房间整理了一下床铺,把垃圾倒掉,又扫了扫地,衣服都穿在身上后,屋里便好像没有曾经关过什么人一样。他做了两次身份登记,离开了卢比扬卡。
这一天正值俄历新年,街上开门的商店不多,伊利亚裹在带着毛领的大衣里,去花店买了一束鲜花,又挑选了一条崭新的围巾,准备当作新年礼物送给母亲。街上有一家还开着门的冰淇淋店,他路过时犹豫了一下,进去买了一根,隔着手套拿着吃。冰淇淋是牛奶味的,在巧克力酱里蘸了十几秒,结了一层脆皮在表面。
伊利亚打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他是不是去看望家人,有没有和妻子或朋友一起度过快乐的假期,祝他新年快乐。
他到自己家的单元楼时,邻居的那一对夫妻正从楼门口走出来,大概是准备去吃午饭。伊利亚在墙边站了一会,等他们走远才进楼道。他的家里没人,妮娜不知道去做什么了,伊利亚身上此时也没有家门的钥匙,他抱着花在门口站了四十分钟,仍然没有人回来。他把花束放到了门口,围巾挂在门把上,离开了。
徒步走回卢比扬卡花了伊利亚两个小时的时间,他在路旁的长椅上坐了不少会儿,帽子上落满了没融化的雪花。普沙其大街和卢比扬卡路的交叉口有人在站着吸烟,左眼包着纱布,但没有完全遮盖住眼睛上有些年头的伤疤。伊利亚在街头等着红灯过去,看那人有些眼熟,那名男士感觉到有人在看他,抬起头来看向伊利亚。
这下伊利亚明白为什么他会觉得眼熟了,尽管男士脸上的一部分隐藏在纱布后面,那道伤口仍不容易被忽视。伊利亚见过他,在费城那个村庄的望远镜后面。
男士并不不认识伊利亚,只是把他当成了一个手头没有烟抽的烟鬼,冲他扬了扬烟盒。伊利亚向他走了过去。
“怎么弄来的伤,同志?”他问。
男士愣了一下:“您也是……?”
“一般人可不会选择在这里抽烟。”伊利亚点点头回答道,从衣服里掏出证件的封面给他看。男士笑了笑,说:“以前的伤了,不是刚弄的。”
伊利亚摸了摸眼角,那里的淤青刚刚下去没几天,先前睡觉时不小心压到都会疼,现在倒是看不出来什么痕迹,倒也省去了回纽约还要解释的麻烦。男士目光跟随着伊利亚手上的动作,倒也对他们共同的经历了然于心了。他吸了一口烟,抖抖烟灰:“您从哪里来,同志?”
“美国。”伊利亚说,又加了一句,“纽约。您呢?”
“差不多可以说是附近。我得说,您看上去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又不像是在任务里接触的。”
“也许是您工作的地方,我恰好有任务经过?您的假任务是什么?”
“也许谈这个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不过这档子事都结束了。”男士压低了声音,“如果您到过这里,不需要地名也会有印象的。我在一个临河的旧工厂参与截获的THRUSH密电破译,与住在民宅里的伊万诺夫娃同志传递信息。”
“您能简单描述一下她的长相吗?”
“个头不高,有些年纪了,说话的声音像老旧的水壶烧干了。”
伊万诺夫娃同志就是史密斯夫人。而他们大概是在集市上擦过肩。
男士在等着伊利亚的回复,他思考了一下,回答道:“从没有见过,大概也没去过你说的地方,同志。我在北方的森林里做监视,那里可没什么人烟。”
男士耸了耸肩,也没指望能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他把烟屁股掐灭扔进垃圾箱里,搓了搓手心。
“应该是错觉。”他说,“无论如何,感谢这事情结束了。该死的蠢蛋,不知道他是被美国佬拿钱骗了还是怎样……”
伊利亚回了卢比扬卡,而男士应该是刚刚出来不久,向着相反的方向走了。


晚上他们开车送伊利亚去机场时,他的身份不再是嫌疑犯,而又是克格勃还称得上重视的优秀特工。车停在机场时,伊利亚想起了奥列格的话,他想通过伊利亚向美国传递信息,告诉他们这一场斗争美国输的彻彻底底,甚至还为克格勃做了好事,而伊利亚想,在他重新见到苏洛之前,苏洛最好能搞清到底发生了什么,避免惹出更大的乱子来。既然上面不准备结束他们的合作,见面难以避免,最起码应该知道怎么尽量避开这些。
伊利亚打开车门的动作停了一下,又把门拉上,问开车的那名年轻特工身上有没有电台或通讯器。
“没有,同志。”他回答,“不过车上有车载电报。”
“无法追踪来源和接受未知信息?”
“是的。”
伊利亚向他借电报,特工的身份比伊利亚低不少,不知道怎么开口拒绝,再加上伊利亚又保证如果出了问题由他一人承担,他将电报发射终端递给了伊利亚。
伊利亚回忆着拿破仑的终端的序列号,把信息给他打了过去。他有不少时间没接触过摩斯电码了,又对照着电码表检查了一遍有没有拼错。
“你可以告诉你的上司,你们安插进克格勃的间谍被找出来了。”
他把“上司”用两道斜线与其他字母隔开强调,伊利亚相信苏洛能靠他自己收集到足够缕清一切的信息,他向那名特工道了谢,推开车门走过安检,登上了飞往美国纽约的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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