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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幕下之宾》 第五章

初审结束后,他们给伊利亚换了一身衣服,两名特工将伊利亚带到了同层的监狱关押。

房间里有一张铁网床,上面只放了一张毛毯。地下的环境还是有些冷,因为见不到太阳,他对时间没什么把握,但尽管没有任何睡意,伊利亚还是逼着自己睡了一阵。他知道这也是审讯消磨意志的一部分,他们巴不得他因为接连的打击而失眠,长期缺少睡觉会更让人管不住他们的大脑和嘴。

伊利亚睡得断断续续,并不踏实,有一段时间他感觉自己睡了很久,睁开眼却发现连身上的毛毯都还没有暖热。等牢门被人打开,他被连托带拽地带到走廊的黄色灯光下时,他又感觉好像才刚刚睡下不久。

他们把他带去了另一间房间,房间里没有桌子,只有一张放在中间的椅子。房间里有令人不适的味道,地板上有洗刷不掉的棕色血痕。伊利亚的双手被拷在身后,他们一进门便把他按在地上揍了一顿,再拎着领子将他扔到椅子上。

制式皮鞋踢在腹部带来的疼痛感让伊利亚一时间有些呼吸困难,他低着头一言不发,鼻梁也传来一阵剧痛,应该是刚刚进屋时重心不稳砸在地上所造成的。血从他的鼻子里流下,滴在统一的棉布囚衣上。

铁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位看上去像是长官的人物,但没有穿制服,大概不想让伊利亚猜出他的身份等级。这很罕见,通常他们更喜欢让受审人员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而早早放弃抵抗。先前揍了科里亚金一顿的特工之一抓着他的金发,让他抬头看向那名长官。他背手站在伊利亚的身前,低眼审视着他。

“你最后一次见到拿破仑•苏洛是什么时候,科里亚金?”

鼻血让伊利亚脸上有些痒,但又腾不出手擦拭,他吸了吸鼻子,答道:“十二月五日,你们知道的。”

审讯官没有对科里亚金的回答展现出任何情绪,这样明知故问的问题显然让克格勃曾经最优秀的那批特工之一感到了愤怒和不耐烦,但在真正的间谍露出马脚前,他们有的是时间。他继续问了下去:“在这之前?”

“十一月十四日。这之间我都没有亲眼见过苏洛本人。”

“你们怎么沟通?”

“我们不沟通。”伊利亚咬起牙关,“我们是说了几句话,没错,但我们不是一条线上的,我绝不会告诉他任何他不应该知道的东西。”

“那由我们来判断。”审讯官说,“你只需要说就够了。”

“你们觉得我靠苏洛与CIA联系,还是投靠了美国?如果是前者,我可以保证苏洛本人甚至都称不上忠诚,又何必……”

审讯官嘴角带上一抹嘲讽,目光几乎算是悲怜。

“你知道什么,科里亚金?”他说,“你怎么知道那些话不是说给你听的,你站在什么立场去评判敌国特工?”

伊利亚沉默了,他愿意相信苏洛在当时的环境下,在把伤口、把最脆弱的一面展露出来时,说出的话都是真心话,但莫须有的带有个人情感的信任在此刻尤为不合时宜。

“拿破仑•苏洛是否曾经试图让你加入CIA?”

“什么?”伊利亚感到有些荒谬,“为什……”

审讯官竖起右手食指让科里亚金噤声,他拉开衣领从里兜里掏出来一张叠了两折的纸,动作缓慢地展开,递到他的面前。伊利亚向前探了些身子去读纸上的内容。

是那封苏洛寄给他的信,伊利亚早该想到的。

“我拒绝了。”他说,“这种事情不应该拿来开玩笑,我……”

“苏洛是怎么和你联系的?”审讯官问道。

“我们没有联系,这封信是由U.N.C.L.E的特工转交给我的,我根本不知道他写了这封信。”

“为什么信封上没有地址和邮戳?”

“我不知道。收到时我也很惊讶。”

审讯官打量着伊利亚,判断着他话语中的可信度:“如果你毫无隐瞒,为什么不回信?”

“什么?”伊利亚瞪大了眼,“不,我回了信,我说了他想让我成为资本主义的走狗简直是异想天开,告诉他我的任务只是U.N.C.L.E内部一个简单的日常任务——为了弥补漏嘴的错误——并且质问了他如何在任务过程中与外界通讯。”

“你怎么寄出的?”

“如信中所说,寄往了那个地址,我在去邮局前把信丢进了总部附近的一个邮筒里。”

“我们在运输车厢中并没有发现你的信。”

“这不可能,没有人可以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强行打开一个邮筒取走信,除非他是——”伊利亚想到什么,停顿一下,声音也转为喃喃自语,“除非他是个美国特工。”

“你是否知道那个地址是什么地方?”

“是的,我提前查过了,是新西兰一间位于旅游村旁的面包店。”

“那是CIA在新西兰驻扎特工分部的隐藏地址。”

“……什么?”

审讯官弯下腰几乎和伊利亚平视:“我们假设你说的都是真的。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决定中止你在费城的任务吗,科里亚金?”

“不知道。”伊利亚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

“美国特工告诉了我们拿破仑•苏洛被当局审讯的消息,将矛头直指于你,他们把你耍了。”审讯官说,“现在没有人是你的靠山,最好在我们耐心告尽说出一切实情。”

他离开了这个房间,留科里亚金沉浸在他混乱思绪里,等待他早些明白他的处境。

所以这就是苏洛的任务吗?和CIA一起演了一出给他和克格勃看的戏?

那两名一直站在后面的特工也受到了离开房间的命令,他们往门口走去,其中一位扭头看了回来,开口道:“你应该感谢政策已经换了,换作以前想让人开口可不会这么麻烦,你知道那个当着求饶的儿子面拧断他妈妈的脖子的故事,是不是?最好早点供述,别把你身上的情报当作护身的盾牌。”

“任何一桩这样的恶行都不应被作为谈资。”伊利亚说。

这为他换来了被抓着肩膀照脸上打来的一拳。

“别说的好像你从未做过类似的事情一样,”打他的特工说,“我知道你的来历。”

“至少我对此还会心怀歉意。”

“歉意没用,同志。你能活下去再说吧。”

铁门关上了,紧接着屋内的电灯也灭了。只剩科里亚金一个人坐在这里,双手反铐在身后。

 

伊利亚抿嘴舔过干裂起皮的嘴唇,口腔里漫延起舌尖带来的血腥味。长时间未进食导致的饱腹感已经过去,他的胃又开始因为饥饿而刺痛,喉咙因缺少水分绷紧,而最让伊利亚焦虑的是在这期间流失的无法掌控的时间,与精神折磨相比肉体上的痛苦不值一提。在天花板那仅有的灯光照射下,他根本不知道应该去反思些什么,意识又强迫他维持清醒。任何人在这样的环境下都难免胡思乱想。

当伊利亚终于撑不住,开始打起瞌睡时,铁门打开了。有人走了进来,是初审时那名记录员。伊利亚从浅眠中惊醒,猛地抬起头,动作幅度过大以至于差点从椅子上翻下去。

“我已经说出了一切。”他说,看着那名特工走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走到科里亚金的身后,解开了他一边的手铐。他抓着链子绕到伊利亚前面,将他的双手重新铐到了身前,即使这样也给伊利亚的双肩减轻了不少负担。记录员没有把手铐推的太紧,伊利亚手腕上之前因为一系列动作而压紧的手铐磨出的伤口在接触空气后疼了起来,他注意到记录员的腰间带着枪,显然门口的那两位也不缺少武器,并没有任何动作。

“别介意,伊利亚同志,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记录员说,甚至改口称他为同志,“别紧张。你饿了吗?”

记录员自我介绍让伊利亚可以称呼他为维克多,他带着伊利亚去外面的卫生间洗干净手,洗去脸上干掉的血迹,又带着他去同层的食堂就餐。不知是错过了就餐时间还是刻意安排,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有人送上来餐盘,托盘里放了一盘米饭,两片面包,一小块黄油,半个鸡蛋,分开叠着的几片香肠和酸黄瓜,还有一杯康波特。食物只有一份,维克多并不动勺子,只是坐在一旁等着伊利亚吃完。伊利亚喝完果汁放下杯子后,维克多问他想不想来一杯伏特加,伊利亚拒绝便给他倒了一杯红茶,“糖?”维克多问,得到伊利亚的点头后夹起一块完整的方糖加了进去,推给了伊利亚。红茶的温度还不适合饮用,伊利亚把茶杯先放进了托盘里。

维克多先是打量了伊利亚一番,再开口道:“又快到新年了。您上一次回家过年是什么时候,伊利亚同志?有五六年了吧。科里亚金娜太太怎么样?”

伊利亚默数,说:“马上七年。”

十九岁后伊利亚与母亲的关系一度降到冰点,他连续好几年都没有再回过家,直到他结束在克格勃的训练,转科到驻外特工后,他二十四岁的那一年,华沙条约组织建立,十一月西德重组军队后,他那一年年底留在了莫斯科。母亲给伊利亚寄来了新年贺卡,上面写着“新年快乐,伊柳什卡”,可能是在报纸上读到了国际趋势的变化,总归是担心她的儿子了。一九五五年的最后一天,伊利亚终于回了那个他十五岁时搬进去,并曾经发誓再也不会踏进一步的家。伊利亚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叫他的昵称,也就是这张贺卡重新改变了他和母亲的关系。

他回到那栋单元楼,走出电梯,按响门铃时,迎接他的是妮娜的拥抱,过了这些年她也不再为伊利亚的选择而折磨自己,有些问题也早已看开了。她帮忙脱下伊利亚的大衣,挂在门后的衣架上,拉着他的手臂进屋。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食物和餐具,说不上有多丰盛,但足够用心。伊利亚后来也想明白了,父亲被捕那一年,若没有母亲在中周旋,没有人落井下石已经是奢想,更何提搬进新的单元房中,真要论起来,他也是最没有资格发言的人,伊利亚也便和母亲默契地彼此都避而不谈。

晚饭后,新年的钟声还没有敲响,邻居来敲科里亚金家的屋门,伊利亚去开了门。邻居是一对已经订了婚的情侣,听说了隔壁家的科里亚金娜太太有个在克格勃工作的儿子,也知道两人关系并不好,没想到会与他打了照面。姑娘冲伊利亚举起了香槟酒杯,妮娜也走到门口,那个小伙子揽住未婚妻的腰,一同举杯。

“新年快乐,同志!”姑娘说。

临近午夜,情侣的朋友们提着食品和酒来探望他们,有两名男性在过道里谈论着下午在澡堂里没有讨论完的内容,姑娘开门迎接他们进去,谈话声便小了下去。伊利亚的母亲靠着收音机做着针线活,伊利亚低头忙他的事情。隔壁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有人大声喧嚷着“苦啊!”催促那对新人亲吻彼此,钟声就在这时响起。

“不过每年我回国都会收到母亲去年寄来的贺卡。”伊利亚说,“她不知道我在哪里工作,就把贺卡寄到总部去,整理信筒时就会有同志帮我收起来。”

“如果你告诉我们所有真相,今年就就可以回去过年了,同志。”维克多说,“我们会保证你的生命安全的,也不会告诉科里亚金娜夫人,新年过后再将您抓捕。”

伊利亚盯着他看了一阵,只要他承认他们的指控,走出食堂的那一刻就面临被枪毙。况且他从未做过叛国行为,也不知他们想从他嘴里得到他告诉敌人的是什么信息。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谎言。”伊利亚说。

“但您没有告诉我们一切。”维克多说。

伊利亚捏紧拳头又强迫自己放松。

“我没有通敌。”他说。

“我们可以慢慢来。”维克多说,翻手示意他茶水已经放凉,“让我带您回去休息。”

他送伊利亚回到牢房的门口,床上放了干净的上衣,他解开伊利亚的手铐,又递来一瓶已经开过封的酒精。“可以处理下伤口。”他说。

伊利亚表达了感谢,牢门重新锁上后,他蜷进那张毯子里,陷入昏睡。

 

第二天,审问又开始重复。他们一遍一遍地问伊利亚这些天某些时间发生的所有细节,与之间的供述对比试图找出纰漏,到后来逐渐丧失耐心,他们迟迟没有等到老鹰的动作,便决定落实科里亚金的叛国罪,而不再把他当作嫌疑犯对待。伊利亚的眼窝多了一圈淤青,身上的伤口逐天增加。他们将他的一条手臂越过肩头与另一只手反铐起来,等到他那条手臂僵硬到失去知觉时再松开,拔掉了他左手的三个指甲,或是将他捆在审讯台上,用强烈的白炽光近距离不分日夜地照着他的眼睛。

无论伊利亚怎么自我欺骗这一切都会过去,他都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待叛徒和被怀疑为叛徒的人。而可笑的是,他以前所犯下的错误,此时一笔笔都化为穿过血肉将他钉在这一罪名下的证据,而他无从证明清白。

到后来伊利亚的眼里都是血丝,即使他闭上眼,眼前的白色也足够刺痛,而旁边每一刻都有人盯着,确保伊利亚是醒着的。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伊利亚偶尔会将一切想要洗清的耻辱、对国家的忠诚和热爱,还有他们放到他肩上的东西全都抛之脑后,而为他当前所遭受的待遇挣扎。有人按着伊利亚的肩膀将他压回去,另一个人便上来注射药剂,伊利亚看着针头从他的皮肤中抽出去,这动作好似被放慢了,又放大到他眼前,让他再次安静下来。

有时会有人在审讯台旁同他说话,但伊利亚看不清他的脸,那张脸隐藏在白炽灯后的黑暗里,不知是不是一直都是同一个人,他与他说了很多,但伊利亚不记得那人都问了些什么,也不清楚他回答出了什么,有些早年的画面从记忆里跳出来,不知是梦境还是他刚刚讲述的故事。

纷纷扬扬的雪从黑色的天际漂流,伏尔加河的光线朦朦胧胧地刺破蒙雾。

跑。

他追着前面远去的那辆车,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

卢比扬卡广场上时钟的指针喀喀地旋转。

母亲的手拦在伊利亚的身前,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肩膀。

伊利亚,没事的,伊柳沙。

别做傻事。

雪天紧闭的大门被敲响,带着毡帽看不清面孔的男人展开国家安全总局的证件,父亲披到身上的夜衣。

收拾什么东西?不过是去问个话,明天就回来了。

柴可夫斯基的天鹅舞曲在耳边演奏,垫着脚尖的舞蹈演员在台上旋转,母亲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搭在自己肩头,父亲与身边的人谈着话。

尼可洛,那是你的儿子吗?

是的,斯大林同志。

红场上阅兵整齐的脚步声,远方传来一声枪响,来自古拉格的一封信件,伊柳沙,我亲爱的伊柳沙。

我承认自己一切的罪行。

破旧的橱柜,集体公寓里被掀起的帘子,广播里扬起的母亲的名字,母亲嘴角的笑容,父亲身边的好友,苏维埃的政客们。

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对不对?伊——利亚。

小心翼翼放在手心里的巧克力,拾起被撞掉在脏雪上的针式帽,渗着血隐隐作痛的指关节。

科里亚金,你爸爸贪污,你的妈妈是个婊子!

黑压压的人群,校园礼堂两侧垂下来的幕布,刺耳的笑声与讽刺。

我父亲没有罪,没有破坏广大工人阶级。

整齐的脚步,哒,哒。

卢比扬卡的钟声。

一地狼藉。

“你想成为你父亲的那样子吗,科里亚金?”那个声音问他。

影子展开了一张从不知哪个本子里撕下的纸,“亲爱的同志,”他念,“你是否有曾觉察过一切可以变得这么困难?”

伊利亚知道这是什么,也知道这封信接下来的内容。那一年他二十一岁,第一次击杀了一名九岁的儿童,而这篇他写给自己的信在转为驻外特工时便连着日记本一通被他烧掉。

幻觉中的影子继续念了下去。

 

亲爱的同志,

你是否有曾觉察过一切可以变得这么困难?

在父亲因为贪污而被送去古拉格前,斯大林同志的名号在这里是一个光荣的称呼,是让人坚持并坚信的动力,而当他成为一种为之要抛弃自己另一信仰之时,就变了味道。

原谅我将话语说的这么绕口,只是有些事情确实不好去开口。

早些时候我去了圣瓦西里博物馆转了一圈,里面曾有的神台被撤下,但壁画尚未被破坏,我有些好奇在这个罪恶唯心宗教被严格禁止的时期,是否还会有藏在暗地中的东正教信徒去朝拜玛利亚。

一切为了党与斯大林同志的志向。

我的家庭因为自身的原因和克格勃(母亲的话)而陷入现在的境地,但这并不能改变自己当初被奥利格长官收入克格勃时的兴奋。就如安东尼娜戈洛温娜由大清洗活动而被压迫歧视,但她所谓努力的动向也是成为一名共产党员——压迫他人的一份子,曾经受到伤害的人转而成为了伤害他人的人,曾经伤害自己的人的同僚。

多么像我现在的处境!

我受到命令去刺杀言论出格威胁到社会治安的一对夫妇,以及他们未满九岁的幼子。我杀了那对夫妇,毫不留情地,完全不需要像第一次下手那般犹豫与生疏。可是那个孩子!他又有什么错呢?难道父辈所犯下的错误,就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压在一个孩子头上吗?

一切为了党与斯大林同志的志向。

是的,他长大,也许会和他的父母一样成为反动派,虽然他现在还不是,但谁说了反动派的孩子日后不会成为反动派?身旁年长同僚的声音让我动手,于是我动了手,看那个孩子倒在血泊之中,直到他停止了抽搐才离开。

当宗教还存在的时候,他们会不会让事情简单一些?像手册里所写的那样,他们向他们臆造出来的统治者描述他们的罪行,以求得到原谅,在逃避中让一切变得好受起来。而我不信教,所以只得自己承担手上的鲜血和罪孽,我不会原谅自己。也不想求得原谅。

但想一想,这样我也不用背负做恶事从而应得的惩罚,如果杀死了苏维埃未来将会面对的造反派算一件恶事的话。

但这并不会让我的心里有任何的舒坦。

敬上,

И.Н.科里亚金

 

伊利亚想起了一九四一年那个格外寒冷的冬季,伴随着德国法西斯的入侵,处于防御状态的莫斯科被街垒路垒严密地封锁起来,学校和工厂都停了工作,路面的积雪近一米厚,两旁搭起了高高的雪堆。他站在街角超市的门口,苏联最高领导人带有格鲁吉亚口音的讲话从广播里传遍整个国家。

“我们的国家正在遭到入侵,全体苏维埃公民和军队,都要不息用尽每一滴鲜血,来保卫苏维埃土地和村庄。”

八点十分,小雪刚停。红场的方向奏起了国际歌的旋律,类似钟声的撞击在高处响起,士兵的脚步声仿佛隔着厚重的地面传至整个莫斯科,踏到沉雪飞扬。

一个声音讲着:“要像灯塔一样,为一切夜里不能航行的人,用火光把道路照明。”(*源自马雅可夫斯基)伊利亚想让他停下来,他的指甲又扣进之前便在手心里留下的伤口里,而审讯台旁,白炽灯能找到的范围里却空无一人。

一直干涸着伊利亚双眼的灯光突然熄灭了,有人打开审讯室的门,将伊利亚从台子上解下来,抬着他的手臂帮助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他的身上来。

“你安全了,伊利亚同志。”那个人说,“嫌疑解除了,你安全了。”

 

早上伊利亚从那间被关押了不知几天的牢房中醒来,身上明显的伤口都已经经历过处理,门外有人给他带来了新的衣服和棉毛巾,乌里扬诺夫,也就是昨天把伊利亚从审讯室带出来的那位同志,带着伊利亚去吃了早饭,去澡堂搭理好自己,并把伊利亚的手表还给了他。伊利亚穿来莫斯科的那身衣服都被特工们拆开检查过了,不仅是那块表,连针针脚脚也没有放过。衣服是穿不成,不过在伊利亚被释放后,他们至少把表拼好了。

饭后乌里扬诺夫与伊利亚一起上了轿车,将他送到卢比扬卡大楼下面去,领回伊利亚原本的证件,又陪他办理了属于一位特工的通行证。但伊利亚并没有真正意义上获得自由,只是来这里开始他的软禁,条件是比之前好了不少,也免受了捉摸不透的折磨,但在卢比扬卡搞清他们需要了解的最后一步之前,伊利亚还离不开莫斯科。

“需要医生可以告诉换班的特工,食堂和澡堂都在同一层,洗澡要提前一天申请,除了吃饭时间,我还是建议你别出屋子,伊利亚同志。”乌里扬诺夫领伊利亚去到他即将度过接下来日子的房间,又递给他几张信纸和钢笔,“最后一件需要你帮忙的事,给你的美国搭档写一封信,省得他多虑惹出乱子来。”

伊利亚拿着纸笔回到屋子里,做到桌前。“拿破仑。”他写,因为左手指尖包着纱布而用食指和拇指压着信纸。

伊利亚从没有想到一封信的开头称呼会这么难,长官,同志,亲爱的,无非如此。但称呼苏洛为同志肯定会让他气到跳脚,先生又太生疏了,他没有力气再去与苏洛开“亲爱的”的玩笑,此时又不愿冷淡地仅以姓氏来与收信人打招呼。这封信的目的再明显不过,让苏洛放下警惕,放下探究伊利亚的行踪只是表面工作,他们想知道伊利亚此时的态度。这只是一封要经过苏维埃政府检查的信而已。

“你最近可一切都好?”

伊利亚犹豫了一下,划掉了这一句,把这页纸撕下来挛成团扔进垃圾桶。他知道苏洛一切都不好,他被苏维埃母亲召回之前,苏洛刚刚从失踪中回来,疲惫,心理崩溃,满身伤痕。伊利亚换了一张纸,重新写道。

“拿破仑:

我正在外执行任务,一直在忙,刚刚得空给你写信,以免你多虑,想到其他的地方去。

是紧急任务,离开的时候你在休息,我想威佛利也觉得没必要告诉你。”

伊利亚的眼睛仍泛着光晕,因为干涩而疼痛,头脑也晕乎了。他有太多想要说的东西,关于他对国家的爱,对理想的信仰,但爱和理想不能代表一切,这些话也不能对苏洛说,不能对其他人说。伊利亚停下笔去看他写的这两行字,几乎认不出来他写的是否是英文,字母连成一片,该加的点和横也都挪了位置。他望向窗外的卢比扬卡广场发呆,父亲曾经教育他要对朋友坦诚,而克格勃告诉他对待敌人要学会狡诈,现在他不知该将苏洛放到哪一分类去,结束这一切倒成了最首要的事情。

他换了一张纸,将先前的内容工整地抄了一遍。

“一切都好,我不久就会回去。

“И.科里亚金。”

伊利亚将信纸对折,敲门后过一会有人打开了他房间的门,他将信递给站在门外的特工,特工点了点头,准备重新将门关上。

“请问,同志。”伊利亚拦住门,特工停下动作看着他,“今天几号?”

“二十一号了。”

门关上了。一切都不好,伊利亚想,如果上级曾经预想过这一幕会发生,也许他一开始就不会派他去东德执行任务。不知是不是血液里残留的药物仍在作用,尽管他还不清楚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苏洛在其中扮演了哪一个角色,还有许多疑问没有解开,伊利亚感到可悲,但此刻的他有些想念拿破仑·苏洛和盖比·泰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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