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沙

《幕下之宾》第九章

飞机上的气氛很尴尬。

韦弗里裹紧了厚重的毛毡,很明显不想搭理任何人。前英国海军情报部门主管此刻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偶尔扭头将视线投向坐在他右边的盖比,两人迅速交换一下眼神又各自挪开。盖比还披着伊利亚的驼色外套,将脸深深地埋在外套内面的柔软毛料中。后者坐在她的右边,此刻微侧着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担心。苏洛一个人坐在第二排,抱起胸无不感慨地摇摇头。

“是关于磁盘的事情吗。”伊利亚开了口,韦弗里将毛毡裹得更紧,下意识防御的姿态让盖比看了想笑:“是MI5?”韦弗里的回应是扭过身子,只留给特工们一个后背。伊利亚冷哼一声,坐起身借着调整安全带的动作不动声色地瞥向后排的苏洛。苏洛则冲他扬起眉,比了一个口型。

 

他们在找到韦弗里和盖比的时候还是一天的初始,凌晨一两点的时间,当天下午就登上了巴黎飞美国的航班,苏洛在巴黎也有认识的伙计,对于他们这类人来说,在任何一个有地下生意网的城市中搞到足以应付机场安检的护照证件简直轻而易举。苏洛还买了两盒巴黎的特产点心打算一起带回U.N.C.L.E.总部,他饶有兴致地在面包店铺的橱窗外逗留了二十分钟,才步行回了酒店。盖比看起来精神很好,只是有些疲倦。韦弗里却一副顾虑重重的模样,自从上午放他独自出去了一趟之后就变成了这样子。飞机上苏洛瞥了几次韦弗里,发现他都在盯着空气发愣,似乎在思索着一些艰难的问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苏洛和伊利亚再次对上了眼神,盖比在他们中间睡得正香。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没有找到与之对应的答案。

 

苏洛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间,很快伊利亚跟了上来,他们钻进狭小的空间里,昏黄色的打光照在伊利亚头顶,将睫毛投下长长的影子。苏洛皱起眉吸气:“你觉得飞机落地以后我们立刻被铐住押送回各自老家的可能性有多大?毕竟——”伊利亚竖起一根手指打断苏洛的话,面无表情地回答他:“至少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现在听我说。整个魁北克的任务都很奇怪,从莫名其妙的失败到后续你和我,现在还有盖比和韦弗里的遭遇来看,各方反应很不对劲,都太过激了。”

“突然嗅到阴谋的味道了吗,Peril?”苏洛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仰起脸望向伊利亚的双眼,目光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伊利亚没有理会他,坚定地继续开口:“这件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至少在我这里。”他小声地补充了最后一句,望着苏洛的眼神也没有挪开:“这些不是我们能干预的,说实话,我已经开始后悔和你来巴黎了。现在回顾一下,从最开始任务失败,我们被怀疑,直到我们洗清了嫌疑。我们又因为担心搭档,做了逾矩的事情,回去会接受惩罚和无数的调查,警告。但是,苏洛,整件事情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伊利亚又重复了一遍,想了想还是咽下没有出口的那句话,苏洛却从善如流地替他说了出来。

“从现在开始,没有我们,短暂的合作联盟该解散了,苏联人。以后还是你和我。”

伊利亚迟疑了一会,点点头:“你知道就好。”然后他拉开门走了出去。苏洛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泼了点冷水驱散困意,做好准备应付抵达纽约后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

 

不过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开车来接他们的人是诺伯特,纽约分部的人事处负责人。而那辆加长轿车的后排坐着艾德里安和奥列格。韦弗里看起来很镇定,面上毫无波澜,仿佛无事发生。他费劲地挤进最后一排,绕过艾德里安勉强坐进了中间的位置,低下头轻咳一声掩饰了那么一丝不自然的尴尬。苏洛跟着钻进了车里,坐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上,稳稳挡在奥列格的前方。盖比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两位男士的中间,伊利亚黑着脸上了车,用力关上车门。艾德里安敲了敲车顶:“可以出发了。”

盖比小声地问苏洛:“这么大仗势,我们要被开除了吗?”苏洛皱起眉,小声附和:“很难说,不过我觉得伊利亚被处决的可能性比较大。”奥列格冷冷地将目光投向窗外,艾德里安在和韦弗里低声交谈,伊利亚竖起耳朵专心收集着身后的资本主义情报。

 

回到U.N.C.L.E.总部的时候,诺伯特没有给他们叙旧和解释的机会,直接从地下车库乘电梯将几人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艾德里安和奥列格默契地没有急着开口质问他们的特工,而是不由分说地将视线都投向了韦弗里。

盖比迅速站到了苏洛和伊利亚的身后,躲避诺伯特黑着脸一言不发的眼神。韦弗里轻轻拍了拍手,一副困惑的模样:“据我所知,绑架我和泰特小姐的人是一群训练有素,且行事作风都很严密,非常接近于U.N.C.L.E.挑选特工要求的人。他们问的问题都围绕于我的私人生活以及工作上的细节,我很好奇这是不是总部的反审讯测试项目?”盖比闷闷的声音及时补充道:“他们连我从小到大的男朋友祖籍都问出来了,令我忍不住怀疑那帮人的真实身份。”

苏洛冲着艾德里安扬起眉,他们当然都知道是MI5下的手,不管怎么说,韦弗里还是要维护自己的国家。盖比自然是听韦弗里的,反正她的国家已经无暇参与进这场世界混战。伊利亚板着脸挡在盖比身前,硬着头皮和奥列格对视,在小心地揣测上司的想法。

在韦弗里冗长且毫无实质内容的报告过后,诺伯特严肃地批评斥责了在场的两位男性特工毫无责任感,无视规则的擅自行动,贸然干预其他特工任务,让私人情感影响了服从命令的坚决性。苏洛悄悄瞥了一眼奥列格的表情,不知道他对于最后一句会是什么想法。伊利亚依旧板着脸,只是稍微低了点头,苏洛自然是积极认错,坚决不改。随后艾德里安往旁边一推凳子,站起来离开了房间,与苏洛擦身而过的时候也没有留下任何不满的冷哼声,甚至连关门都显得很克制,几乎没有发出声响。奥列格紧跟其后出了门,没有给伊利亚哪怕一个眼神。盖比站到一旁给他们让出位置,小声嘀咕了一句:“苏联人和美国人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融洽了?”

那两人走后,诺伯特瞬间换了副表情,露出笑容拍了拍韦弗里的肩膀,后者苦笑着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伏特加,两人碰杯以后一起扭过头望向立在原地的三人组。“你们被停职调查了,现在就离开这里。”

苏洛如释重负地活动了一会儿肩膀,伊利亚瞪大了眼,似乎在惊诧这种处理方式。调查什么,他们的友谊和同事情是否已经变质成了一种更加复杂的会影响到工作的私人情感吗?

“多久?”他问。

“直到你们证明自己还有价值。”韦弗里冲他们举起玻璃杯,他不知什么时候又跑到了他们的对立面去,好像根本没存在过经历了绑架那回事一样。盖比跺了跺脚:“嘿,这关我什么事?”

“哦,泰勒小姐。根据韦弗里的报告,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你的体能方面还有所欠缺,所以我们为你免费提供了一个四星期的搏击教学项目,明天早上八点开始。”诺伯特抽出一张印刷了具体地点和安排的宣传纸塞进盖比的手中,盖比瞪大了双眼转向韦弗里,后者已经背过身子去看向窗外。

 

苏洛在总部的花园里溜达了一会儿才回到自己房间,此时天已经全黑了,他适时地感到饥饿,但推开门以后首先被放在桌上的通讯终端吸引了视线。闪着红光,有人给他留言了。苏洛走过去拿起那块熟悉的金属配件,勾起食指揣摩着镶嵌在铁皮下的微型灯泡,看起来盖比已经把属于伊利亚的终端还给了他。

——牛仔,你在吗?

——不出意外的话,未来五十年都会在。

——真可惜。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我觉得刚才有些不对劲。

——你向来都觉得别人不对劲。我究竟还要在漫长的职业生涯里听你讲多少次这句话?

——你看我的次数太多了,美国人。你抛过来的眼神就好像你们国家常见的酒馆女郎一样。

——怎么,你还去过资本主义酒馆,看起来和姑娘们相处得不太愉快。你和她们睡过了吗?

——当然没有。

——这样。

——?

——我不信。

——完全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揪着这个话题。

——我前阵子去了苏联,如果你想换个话题。

——你说过了。

——很丑。

——别逼我现在去找你,美国人。

      你觉得和你想象中的苏联有什么出入吗?

——没有熊,我没见到。莫斯科真的有动物园吗?

——我期待你的俄语水平至少能看懂地图。你大可去森林里找熊。

——嗯……真可惜,我只逛了市区。恐怖,回答我,你觉得在停职调查期间我们一起跑去苏联的森林里,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吗?

——你觉得呢?我最后一次警告你,注意你的言行举止。

——那你觉得明天去纽约的动物园怎么样?我们可以给可怜的盖比带点儿慰问品。


伊利亚那边安静了一阵。


——你在思考吗?

——对,我在想这是一个“拿破仑·苏洛“风格的无聊玩笑,还是你真的在莫斯科被冻坏了脑子。别忘了我们为什么被停职。

——不然你打算一直闷在房间里,焦灼不安地等待上司们的安排,在最后一天的黄昏被拖去处决?那可是一幅非常悲壮的画面,苏联人,太阳的余晖在你身后拖长了影子。

——你想我现在出去揍你吗?

      好吧,美国人。看在你替我介绍巴黎的份上。

      但我必须补充,你是个很烂的导游。

——我从没想过当导游,那两天我们只是在踩点,别搞混了,恐怖。

——不是我们,是我和你。

——好的,科里亚金同志。明早九点,在总部大门外的第三条街等

 

伊利亚沉着脸放下电台终端,他刚从盖比手上拿回它没有多久,又用它给苏洛发了消息。他意识到自己和苏洛都没有想要切断这条地下通讯线路的意思。苏洛在墙的那边关上了终端,轻轻放回桌面,脱掉外套准备去洗漱然后休息,艰难地放弃了出去觅食的冲动。美国特工活动着肩膀,若有所思地望向隔壁房间的墙壁,他没想到伊利亚会真的答应下来,本来只是拿破仑式的调侃玩笑,他没准备真的要和苏联人一起去逛动物园。看熊吗?苏洛仿佛听见了伊利亚不屑的冷哼声,于是他走过去敲了三下墙,这是他们之间的暗语,意思是停止通讯。用在这个时候,也可以理解成“晚安”。伊利亚没有理他。

伊利亚换上睡衣,在自己的床上盘腿坐了一阵子清空思绪,是时候把过去发生的那些事都放到脑后的某个陈旧仓库里去,继续开始新的任务和生活了。就像他的童年,父母的脸和那些摆在他眼前的炽光灯一起被深深埋进仓库的地底下。他起身去浴室洗漱,从诺伯特的办公室出来后,他和盖比一起去了食堂。德国女孩端了一盘倒了过多蜂蜜的松饼,嫌弃地闻了闻后干脆一股脑塞给了伊利亚,导致他现在嘴里和衬衫上好像还都是蜂蜜味,用冰水漱了几次口也没散去多少。伊利亚挤好牙膏,机械地刷着牙,垂着眼放空心思,思考他上一次吃这么多蜂蜜是什么时候。他小时候很挑牌子,家里的蜂蜜是从中苏边境的阿尔泰山椴树林来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超市的货架上再也没见到那个牌子的玻璃瓶。他后来一直没找到类似的味道,也搞不清他记忆里的味道是不是已经被加工过,才如此特殊。后来生活拮据起来,又开始了现在的工作,需要甜味时便总用糖块代替蜂蜜。

伊利亚漱了漱口,把牙膏沫吐进下水管道里,水里带了些血丝,大概是最近的生活太混乱,有些牙龈出血。他洗了把脸,抓起毛巾埋进去擦干,又抬头盯着镜子里他的眼睛。伊利亚和妮娜长得更像些,脸部轮廓比起父亲来总要更柔和一些,但除去淡蓝色的双眼,他们倒是有相似的眉眼。在伊利亚身上能找到尼科洛的影子。他想他的父亲大概是早已死在西伯利亚的寒冰里了,用承认一切罪行交换了给远在莫斯科的家庭寄来的最后一封信和死亡的机会。他没有去追究落实在父亲的头上的罪名究竟是否为真实,也没能去追查父亲最后的下场,现在是否还在哪里努力活着。

然后他想到了奥列格,他的长官的活动地盘在莫斯科,而不是纽约,除非有什么他不得不来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手下特工的私自行动本应靠一通电话教育就能解决。背后的局势仍在不断改变,而这个队伍永远是被选择成为蒙在鼓里的牺牲品。至少对伊利亚来说,这几个月的事情可以暂时画上一个句号了,他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再追究下去,只能等待那只重新缩进阴影里的怪物的再次袭击。

他躺回床上去,有些后悔答应了苏洛的邀约。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审讯的白光灯带来的痛苦,忘记父亲的完整长相,忘记带走他的那辆车长什么样子,忘记老家蜂蜜的味道,忘记和他一同经过训练的同事的名字。他有些诧异于记忆的不靠谱,如果连这些曾经给他带来莫大痛苦的回忆都能够轻易被模糊,那还有什么是值得留下的呢?但即使是那些他努力留下的、不该被记入档案的情绪和回忆,也只不过自我拆解消化,机械地一板一眼归档塞进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和苏洛去动物园绝对是今年做的最蠢的决定,伊利亚想,至少去巴黎时他们还有个拿得出口的理由。

 

苏洛在清晨醒来的时候觉得脑袋很疼,扶着额头坐起身来,眯起眼搜寻视线中的手表,他习惯在床头放一块机械电子表,听着咔擦咔嚓的转针声入睡。早上七点四十五,苏洛掀开被子下床,在衣柜前停下来打量着里边挂满了的衣服,他突然想起来和伊利亚的约定。苏洛歪着头又多停留了一会儿,才迟疑着拿出一套介于正装和休闲之间的卡其色长风衣,扔到床上才转身去洗手间。

伊利亚在八点钟醒来。他罕见地睡了个很沉的好觉,心情颇好地坐起身来穿袜子,在拿破仑∙苏洛这个名字蹦进他脑袋之前,伊利亚甚至还哼着一首莫斯科的不知名小曲。他套袜子的手愣在原地,半天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像是在懊恼昨晚的决定。伊利亚皱起眉,决定还是穿平时他最常见的一套出门,驼色外套、方便运动的灰色长裤还有一顶鸭舌帽。考虑到最近天冷了很多,伊利亚又从床下拖出行李箱,翻找着几年前在家乡买的深色风衣。

伊利亚走到食堂的时候,余光扫见角落里的那一桌,两名特工正在小声而迅速地交谈,有一个是当时将他送上去莫斯科的飞机的汽车的哈萨克人,另一个他不认识。那两人在看见伊利亚的瞬间立刻闭上了嘴,露出一个礼貌却毫无亲和力的微笑。伊利亚不知怎的,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具体是什么原因又说不上来。他回来后再也没有见过彼得•彼德罗维奇•舍斯塔科夫,他来到纽约任职的目的也便不言而喻,但作为一只被从圈套里释放出来的猎物来说,他又没什么立场表达不满。于是他回了一个微笑,去端了自己的早餐坐到了不远的位置上去。这个时候苏洛挽着盖比走进了食堂,他们无疑都看到了彼此,也留意到角落里的两位苏联特工,盖比目不斜视地直奔心爱的煎蛋,苏洛松开她的手去为两人倒黑咖啡。然后他们俩在靠湖边的窗户坐了下来,盖比背对着伊利亚,苏洛偶尔的眼神会无意地扫向伊利亚。伊利亚慢吞吞地喝着玻璃杯中的冰水,丢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科里亚金同志。”两位克格勃特工已经结束了早餐,离开餐厅之前和伊利亚告别,相互点了点头。苏洛放下咖啡杯,饶有趣味地打量着那边的三个人。盖比低头用勺子狠狠戳着煎蛋的溏心部分,咬牙切齿地嘀咕着一会儿的搏击课。“你晚点儿要去做什么?”盖比眼巴巴地望着苏洛,后者回她一个笑容:“我和伊利亚去逛动物园。”盖比一惊,手中的勺子挑破了煎蛋,蛋黄在盘子上流得到处都是。

伊利亚面无表情地冲着苏洛点了点头,离开了餐厅。苏洛耸了耸肩,回头瞥一眼墙上挂着的时钟,也准备离开去他们约定的地点汇合,留下盖比一个人哀怨地继续戳着裹满蛋液的培根。

 

“你看上去心情不太好。”苏洛从拐角的书店里闪出身来,伊利亚心领神会地跟了进去,他们穿过一排排书架从后门离开了这条街。

“你想走路过去吗?”伊利亚往下压了压帽檐。

苏洛望了望四周:“当然。天气晴朗的早晨,适合做些饭后运动消食。”

伊利亚警惕地往后瞥了两眼,才不情愿地放慢了脚步和苏洛并肩沿着石板砖往前走。苏洛将双手抱在头后,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久违的假期生涯。我的上一次休假好像还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你喜欢的资本主义小酒馆。我记得那个时候我正在和一位金发姑娘——”

“我不喜欢资本主义。”伊利亚打断了他,抬起手腕匆匆确认时间,“出门前我查了时间表,今天上午没有空下来的特工,所以我们是安全的……除非我已经被二十四小时专人密切监控着了,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是从巴黎回来以后,U.N.C.L.E.里经常关注我的同僚们都回到了他们各自的岗位上去。你那边如何?”

苏洛插着风衣的口袋,不急不缓地迈出一步,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们做事的风格,不搞集体相互监督这一套。”伊利亚突然往前赶了两步,语气有些焦灼:“我现在才来得及和你说,上次我们的对话有被录下来。”

苏洛听完挑起眉,无所谓地回答他:“你没发现我已经破罐子破摔了吗,伊利亚。你真的不考虑来CIA供职?起码我们不会在握手的时候往袖子里塞窃听器。”伊利亚板起了脸:“你从不叫我伊利亚。”苏洛抬眼望了望天,自顾自地往前走:“我当然会叫你伊利亚。我们不如这样,定个紧急词,如果以后感到被监视,我就称呼你为伊利亚。你可以叫我拿破仑,偶尔那么几次。”他挤了挤眼,伊利亚猛地扭过头去:“没那个必要。我和你之间很正常,就算全部给他们看到也不会有什么。”

“真的吗?”

“闭嘴,拿破仑。”

 

动物园近在眼前,苏洛又抛出了一个问题,留下伊利亚自己跑去购票处。“如果你和我的想法不一样,昨晚我为什么还会收到电报呢?”

伊利亚在人群中找到苏洛的时候,他举着两个巧克力味的冰淇淋正在向这边张望,不由分说地塞了一个进伊利亚的手里:“我记得你早餐也喝了冰水,你们苏联人不怕冷的吗?”伊利亚挑剔地打量着手中的甜点,美国人总是在冰淇淋里加入太多的糖,好像掺了牛奶又打散的冰糖水。伊利亚想了想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冰尖,才来得及回答苏洛之前的答案。

“我只是觉得在他们告诉我之后,通讯就突然全部中断,会显得我们真的有什么问题。我不想让他们认为我是心虚了。”苏洛啃了两口冰淇淋,对于伊利亚的解释不置可否,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伊利亚没有听清楚,周围的人群实在是太嘈杂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不需要换线路吗?”苏洛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伊利亚苦恼地摇了摇头:“他们已经觉得我们关系很好了。突然中断接触,或者改变通讯方式都只会让他们去查得更多。例如今日,比起个人的突然失踪,让他们知道我们是待在一起的,或许会更妥当一些。”

“现在又开始我们,不提你和我了,苏联人?”苏洛回头的时候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伊利亚背着光,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他,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语。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最后苏联人垂下睫毛,赌气地咬了一口手中的冰淇淋。

 

他们买了动物园的门票,苏洛先掏了钱,并让伊利亚保证了一顿在园内的午餐。入园内的牌子上写着日期,还有当天表演的项目。

1965年1月19日,星期二,下午一点半在极地区有一场海狮表演,下午四点半热带雨林区有马戏团表演,六点闭馆。大概是工作日的原因,动物园的游客不算太多,有一些趁着人少来的情侣,推着婴儿车牵着还没到上学年龄小孩的妇女,还有带着一群孩子上户外课的小学老师。无论怎样伊利亚和拿破仑两人在他们之中都足够显眼。

他们跟在一群小孩子后面按照他们的顺序参观动物园,偷听那名带队女老师的讲解。离这里的饭店开门还有一段时间,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

那群小学生很快就把一半动物园转了一遍,进入极地馆之前老师让他们解散,领着有需要的孩子去上卫生间。苏洛往里转了转,拉紧了大衣的领子,即使是冬天,极地馆的冷气仍然开得很足。他想迅速地走过这个馆子,赶紧到有阳光照耀的地方去。伊利亚跟着他后面,倒是对骤降的几度温度表现得游刃有余,他们在企鹅厅前站了几分钟,伊利亚去看玻璃上贴的牌子上介绍它们的内容。两只阿德利企鹅跳进水里,贴着玻璃和水面从他们面前游了过去。苏洛先往前走了一阵,发现伊利亚没有跟上,又折返回来找他。伊利亚正和一只虎鲸大眼瞪小眼,随后那虎鲸转了个弯,用白肚皮对着他,游到上面去了。

苏洛抱起臂靠到跟前去。“你们没有这些吗?”他问。

“我不记得了。”伊利亚说,“莫斯科动物园的极地馆建在半地下,西边就是大象馆,北边是猛兽区。我去的时候应该正在维修,连海狮都没见到。”

“严格来说今天下午一点半就有表演。”

伊利亚低头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十一点半,他们还有时间去下一个展厅中找餐馆,再慢慢悠悠晃回极地馆来。

“这里最著名的展厅是什么?”他问,“我们可以趁饭点去看一下。”

苏洛耸了耸肩:“看哪里人多吧。”

他们跟着人流走到了一处假山旁边,大人和小孩子们都围在玻璃最右边的一侧,苏洛去看了看展板上写的内容,回来告诉伊利亚。

假山上藏了一只雪豹,在他们的角度不太看的着,苏洛有点想站到人群后面踮脚往里看看,而伊利亚插兜表达了他的不屑。

“一只雪豹,仅此而已?”他说,收到了一位母亲谴责的眼神后压低了声音,“这就是你们能搞到的最稀有的动物了吗?”

苏洛撇了撇嘴,顺着伊利亚的意思问了下去:“你们能搞到什么?”

伊利亚略微扬起了头,为拥有资本主义国家得不到的特殊而有些骄傲:“中国赠送的两只熊猫,平平和安安。”他并不太会发中文,只能念被音译成俄语字母的名字,“57年到莫斯科的。现在还在动物园里,真可惜你没有见过它们。”

苏洛确实没有注意到它们,他当时在莫斯科动物园时,注意力根本不在参观上,他甚至连一半的展馆都没看完。

午餐时伊利亚给他们买了两份一样的乐园餐,点餐台的人以为伊利亚是带着孩子来旅游的外国父亲,将两份乐园餐赠送的雪豹贴纸换成了一个不到他半个手掌大的企鹅挂件。伊利亚趁苏洛不注意的时候挂在了他大衣的后面。

海狮表演开始的时候,他们正在陪一个和母亲走散小女孩等待工作人员的到来,伊利亚去旁边的小推车上给女孩买了一朵粉色的棉花糖,他抓着那根现在还没有变得黏糊糊的木棍回来时,苏洛已经成功把女孩哄好了,正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灌木丛石砖台上,玩着先前伊利亚挂在苏洛身上的小企鹅。伊利亚把棉花糖给了女孩,学着苏洛的样子在他一旁靠在台子上。

“没想到花花公子居然能和小姑娘搞好关系,”伊利亚说,“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她是个女孩,无论如何。”拿破仑笑了起来,“你的手法没你想象的那么轻巧。“

伊利亚冷哼一声:“专业领域,嗯?“

 

母亲把小女孩接走的时候,已经快两点了。海狮表演已经接近尾声,伊利亚决定往热带雨林区走,中间会经过虎山和狮山,他们可以在那之后找个人少的地方坐到四点半。他其实已经有了提前离开的想法,但苏洛觉得这样放松的机会实在难得,值得多浪费些时间去好好珍惜。

“我看不出马戏团表演到底哪里吸引人。“伊利亚开口时,拿破仑正去买了两瓶水,将一瓶递给了伊利亚,他拧开喝了一大口,继续道,”实际上,动物园和马戏团在一起已经足够奇怪,为什么有一部分动物既要任人观察,又要为人取乐?“

拿破仑挑起眉毛:“我不该觉得你们甚至没有马戏团吧?众生平等,所以所有动物回归自然?“

“不。“伊利亚皱起了脸,好像不明白苏洛为什么会这样想,”我只是在强调各司其职。我们当然有马戏团,只不过是和动物园分开的。动物园在五号线上,而尼古林马戏院在九号线上。你是怎么在没有地图的前提下在莫斯科活过三天的?“

苏洛耸耸肩。

动物园的虎山上有一只叫拿破仑的公老虎,伊利亚在牌子上发现的时候拉着苏洛让他来看。那只叫拿破仑的老虎没有和另一只母老虎一起趴在假山的树后,反而自个溜达下来,跳到隔着玻璃的和假山中间的浅沟里去漫步绕圈圈了。他们凑近去看那老虎要干什么,它转了几圈找了个舒服地方蹲了下来方便,苏洛大声地呻吟抱怨起来。

四点十分时苏洛带着伊利亚去排队,他发誓自己绝对不是有意的,但在伊利亚站错了位置时却拉了他的臂弯。伊利亚触电般地甩着手臂抽回了手,苏洛也做出一副不自觉地样子,转过身去看着前面那位女士的头顶。他们进去时里面已经有不少人落座了。伊利亚找了两个靠边的过道位,虽然角度有些斜,但能看到的舞台很全。有举着烤肠或玩具纪念品的工作人员穿着动物园统一制服在过道上走来走去。伊利亚在称得上窄小和低矮的座位上努力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拿破仑从工作人员手里要来了一份今日表演项目的传单翻看。

第二页印着一只踩着滚轮的熊,他把那页递给伊利亚看,伊利亚瞪大了眼,好像吃了一惊。

拿破仑调侃他:“没想到见到同类吗,苏联人?”

“我们不怎么驯养熊。”伊利亚说,“它们记忆不太好,莫斯科的马戏团里更多的是狮子和老虎,还有马匹。”

“没有大象吗?”

伊利亚瞥了他一眼:“为什么一定要有那么多动物?马戏表演更多的是有着特殊技能的人们,空中飞人,高跷,蹦床之类的。“

苏洛撇撇嘴:“所以你们去马戏团看人的表演。“

伊利亚转过身瞪着他:“是的。即使我们训练动物,也是用科学的方法,驯养那些从小出生在马戏团环境的动物,而不是去抓捕。更不会用挨饿或鞭打的方式强迫他们服从,这是为了丰富文娱,而不是积累资本。”

那第一批马戏团的动物是哪里来的?苏洛把这句话噎了回去,舞台的幕布拉开了,五个身着紧身亮片短裙的姑娘前空翻了出来。

在接下来的表演中伊利亚都没有再和苏洛说话,他仔细看着下面的表演,好像能从中破解出什么摧毁资本主义的机密一样。苏洛猜想是不是他把小时候那套在芭蕾剧院养成的不说不动的习惯带来了。

他们一直沉默到那只印在宣传页上的熊波比登了场,如承诺一般踩着半人高的圆筒,双掌摊开像人一样保持着平衡。大家的注意力都投到了波比的精彩表演上,只有苏洛注意到那条拴在它脚上的链子。波比从圆筒换到了自行车上,驯养员给它喂了一个苹果,它便用两只爪子抓着啃。伊利亚开口了。

他用俄语说道,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多可怜啊,既不像个有野性的猛兽,也不像被驯养的宠物。”

“让你想到自己了吗,伊利亚?”苏洛扭头看着他,“我几乎忘了你作为一个俄罗斯人骨子里的诗性。”

“你也没差。”伊利亚回击道。他们又安静了一阵,然后伊利亚稍微往苏洛这边凑了一些,周围的人们正在为表演高空跳台的人鼓掌欢呼,他就在这片混乱中开口了,几乎是贴着苏洛的耳朵,像是两个至交的好友在说悄悄话。“我有预感一切都不会很快结束。”他说,“他们为什么事情而达成共识了,那些在上面的人。”说完他又坐了回去,苏洛斜眼看了看他,只能看见科里亚金的侧脸,他没有再看向他的方向。

如果他是指奥列格出现在纽约这回事,苏洛想,显然这些长官又决定为了什么事情而暂时联手,但却什么也不告诉那些为他们卖命的特工。好像拿破仑和科里亚金只是被推到台前做表演的漂亮动物,收钱的人藏在幕后,根本不在乎他们靠牺牲和付出什么才能完成那些表演。

 

他们走出动物园大门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泛着有些发白的海蓝色。路灯已经亮了,天空飘起了小雪花,因为刚刚从室内走出来的缘故,雪花落在苏洛的衣服和黑发上很快就化了。伊利亚戴好他的帽子,他们顺着街道一前一后走了一阵,苏洛突然转身想要说些什么。

“恐怖,我突然想起来……”

伊利亚没注意到,差一点就撞了上去。他和苏洛站的很近,苏洛的头发因为化雪的缘故有些时湿塌塌的,不像伊利亚,雪花都落在了帽子上。不知怎么伊利亚就想到了半个月前,明明只有十五天,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那天苏洛站在卢比扬卡的下面,天空下着雨,周围垒着雪堆。如果他们需要更多的信任,他想,再说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划上句号的插曲不会再反噬了。他的嘴比脑子更快地动作了。

“我那天看见你了。”伊利亚说,苏洛不明所以地耸眉,“你站在楼下,打着伞,穿着一身黑色的大衣。”

不是什么华丽、有深意或者浪漫的话,可苏洛看着伊利亚的蓝眼睛,罕见地忘了他之前本想要说些什么。

 

他们回到宿舍的时候盖比房间的灯还没有亮起来,所以德国姑娘大概率还在总部里的某个地下室角落挥汗如雨。苏洛惋惜地摇摇头,将白天伊利亚挂在自己大衣上的企鹅玩偶小心翼翼地挂在盖比的房门手柄上,伊利亚抱起胸靠在一旁的墙壁,惊诧地扬起眉:“我以为你送给了那个女孩,又摸回来了吗?”

苏洛没有回头理他,低着头调整挂件的角度,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她又不哭了,再说,离开马戏团之前我看到她把企鹅随手丢在座位上。”伊利亚好笑地走过去,将自己带给盖比的礼物包装袋放在她门口的地板上,又走回去靠在墙上,懒洋洋地问他:“是因为第一次收到我的礼物,太感动了所以偷回来吗?”苏洛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与伊利亚擦肩而过的时候反击:“这是你被小女孩丢掉的礼物,我捡回来的。还有你确定盖比会喜欢印着海豹的拳套吗?”

伊利亚说什么苏洛已经听不清了,他几步下了楼梯,丢下伊利亚一个人在身后停留。伊利亚依旧靠在墙上望着天花板,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比起用沉思来形容,或许只是单纯的放空。

五分钟后,伊利亚∙科里尤金离开了盖比的房间门口,匆匆赶往自己的房间准备休息,在经过苏洛的房门时伊利亚放慢了脚步,轻轻对着门板敲了三下。

 



评论(2)

热度(18)